從殘羹冷炙到剩食循環:廚餘的文明演化史
2025/10/27 中午12:12
文/闕特·居披梯博士
發表於2025/10/24
一、何謂「廚餘」?
在今日的環保語境中,「廚餘」被定義為人類在食物加工、烹調、食用過程中所產生的可分解有機廢棄物,包括蔬果皮、菜葉、殘飯、骨頭與廚房邊料。它並非單純的「垃圾」,而是人類食物鏈中最後一環的「能量餘響」——既是浪費的象徵,也是再生的潛能所在。
從字義上看,「廚」指人類製食之所,「餘」則是剩下的部分。這個詞在中文語境中,蘊含的不只是物質上的「多出」,也有文化上的「如何對待剩餘」的哲學。古人談「餘」,多半是富足與節制的象徵;但在工業文明之後,這個字逐漸轉向了另一種意涵——
過度生產與過度消費所造成的負擔。
二、「廚餘」一詞的語言演化
在古漢語裡,並沒有「廚餘」這個詞。
人們描述剩食時,多用「殘羹冷炙」、「餘瀝」、「剩飯餿湯」等語。這些字詞並未帶有「廢棄物」的意味,因為在農業社會中,剩食本身是能再利用的資源:可以餵豬、堆肥、肥田、甚至與鄰里共享。
「廚餘」作為一個現代詞,出現於二十世紀中後期的都市化與環境治理語境。隨著廢棄物管理與資源回收制度的建立,人類社會首次需要用行政分類的方式界定「食物殘渣」這一類物質。於是「廚餘」一詞誕生——這個詞的出現,標誌著人類第一次意識到「剩食」不再只是家庭內部的事,而是整個城市的問題。
相對地,西方語言中對應的詞有food waste或bio-waste。這兩個詞都帶有「浪費(waste)」之義,反映了西方工業社會的價值觀:它關注的是「資源損失」與「效率下降」。而中文的「廚餘」,則更貼近「生活殘留」的觀點,強調與人的日常行為連結。
這種語義上的差異,也折射出東西方社會對「剩餘」與「潔淨」的不同文化心理。
三、從飢餓到過剩:人類與剩食的歷史
在人類文明早期,「廚餘」並不存在作為一個概念。狩獵採集時代的族群,食物取得艱難,每一次進食都盡可能「零浪費」。獵物的骨頭可做工具,皮毛可作衣物,脂肪可供燃料。直到農業革命後,人類開始穩定生產糧食,「剩餘」才第一次出現在生活中。
然而,在前工業社會的長時段裡,「剩食」並不意味浪費。由於生產與消費環環相扣,食物殘渣多半透過動物或堆肥重新進入土地循環。古代中國的「豬舍在廚旁」、歐洲的「村落共豬制」、日本的「潲水業者」,都代表著人與豬共構的代謝系統。
真正的轉折,出現在十九世紀的工業革命。
隨著蒸汽機、鐵路、化學肥料與製氨技術的出現,糧食供應第一次脫離了土地的自然限制。
1913年德國化學家哈柏(Fritz Haber)與波胥(Carl Bosch)發明的「哈柏–波胥法(Haber–Bosch process)」能以人工方式固定氮氣,生產氨肥。這項技術讓人類糧食產量暴增,被譽為「養活地球的發明」。然而,也正是從這裡開始,人類第一次進入「食物過剩」的時代。
過剩意味著「可浪費」。
工業革命不只讓糧食豐盈,也讓城市的「剩食」問題前所未見地膨脹。
四、廚餘的現代性:從家務到治理
二十世紀的都市化,使廚餘從家庭問題變成公共基礎建設的挑戰。
城市人口聚集、食品加工工業化,導致有機廢棄物集中產生。在這個階段,「廚餘」開始成為一種必須被管理、分類、與再利用的社會性物質。
不同文明,在這個問題上走出了不同路徑——
在歐洲,廚餘被視為可再生能源,進入堆肥與厭氧消化系統;在日本,則發展出精密的「食品再生飼料(Ecofeed)」制度;而在台灣與東亞多數城市,長久以來仍保留著「餿水養豬」的慣習——直到非洲豬瘟(ASF)疫情使這個循環被迫中斷。
廚餘不再是「自然腐敗」的問題,而是科學與制度能否協調的問題。它牽涉到防疫、生態、廢棄物管理、能源與糧食安全。在這個意義上,廚餘已成為工業社會的鏡像——我們生產多少、浪費多少、又能回收多少,都反映出文明的自我調節能力。
五、語言與文明的隱喻:從「餘」到「廢」的轉向
值得注意的是,「廚餘」這個詞中的「餘」原本帶有「盈餘」、「餘裕」的正面意象,但在現代社會語境裡,它逐漸變成「剩餘」「多餘」「廢棄」的象徵。
這個轉向不只是語義變化,更是一種文明心理的變化:
當人類不再為食物而飢餓,而是為廢物而焦慮,「餘」的意義也就從「富足」轉為「負擔」。
語言的演化,映照著社會的能源結構。
在農業時代,「餘」代表能量儲存;在化石能源與化學肥料的時代,「餘」成了副產品;在永續與循環經濟的時代,「餘」又被重新定義為潛在資源。
這是一個從「有餘」到「多餘」,再回到「再生」的完整迴圈。
六、面向未來:從廢棄物到再生系統
廚餘問題的核心,從來不只是「丟掉」或「回收」的技術,而是整個社會對「剩餘」的理解。
當人類學會製氨、量產食物、並建立全球物流系統時,我們同時也製造了巨量的「被遺棄的能量」。
而真正的挑戰,是如何讓這些能量重新回到生命循環中。這意味著要跨越語言、制度與技術的邊界:
從「餿水」到「廚餘」,再到「Ecofeed」與「Biogas」,人類正嘗試將「剩」變成「生」,在無法停止消費的文明裡,尋找新的再生倫理。
廚餘的演化史,說的其實是人類如何學會面對自己的「多餘」。
當我們重新定義廢棄物的價值,也正在重新定義人類文明的方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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