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型大腦─關於雙重閱讀能力
2024/12/25 下午4:20
撰文 | Maryanne Wol((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客座教授) 翻譯 | 有耳 校對 | Jon-Lou
當大腦略讀文本,我們並沒有時間領會複雜性,也無法理解他人的感受並感知文字之美。數位時代召喚著一種新閱讀。
下次乘飛機時,留心看一下周圍,你會發現——iPad 成為了嬰孩的新型安撫奶嘴;剛上學的孩子們在智慧手機上讀故事,而高年級學生乾脆不閱讀,彎腰曲背沉浸在遊戲世界;家長們和一些其他乘客在Kindle上閱讀,或者飛快地「刷」著一長串電郵和新聞推送。而絕大多數人沒有意識到的是,這個場景中的人們都置身於一場無形的大革命:那些使得大腦能夠閱讀的神經元迴路,正以不易察覺的方式快速改變;從還不會閱讀的幼兒到成人中的學術專家,都被捲入其中。
神經科學研究表明,人類在6000多年前獲得了讀寫能力,大腦也相應地形成了一條新迴路。這條迴路由一種解碼基礎信息的簡單機制演化而來;從數羊群里的羊開始,我們逐漸發展出極為複雜的閱讀能力。我的研究致力於解讀當下閱讀的大腦,力圖描繪它如何促成我們一些最重要的智力與情感過程的發展:知識內化、類比推理和邏輯推論;換位思考和共情;批判性分析以及洞見的生成。如今,世界各地許多前沿研究都警示著我們:當我們轉向以數位產品為基礎的閱讀模式時,這些重要的「深閱讀」能力盡數岌岌可危。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紙質書與電子書對立的問題,也不是「科技是把雙刃劍」的陳詞濫調。正如麻省理工學院的學者雪莉·圖爾克(Sherry Turkle)所言,讓我們的社會集體犯錯的不是革新本身,而是革新時被我們忽視的那些被破壞、被削弱的東西。在這個印刷文化與數字文化相互角力的緊要時刻,社會必須正視這些問題——哪些專門用於閱讀的大腦迴路的正逐漸萎縮,我們的兒童和高年級學生未能發展哪些能力,以及我們可以如何應對。 科學研究告訴我們,閱讀與視覺或語言不同,閱讀迴路不是先天的基因藍圖賜予人類的,它需要在環境中發展。不僅如此,它會適應環境的要求,不同的書寫系統或媒介特性都會塑造各異的閱讀迴路。如果主流媒介(就像如今的電子媒介)鼓勵以快速、多任務處理為導向,並能適應大量資訊的閱讀過程,我們的閱讀迴路也會朝這個方向靠攏。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心理學家帕崔沙·格林菲爾德(Patricia Greenfield)就曾寫到,這導致越來越少的時間和注意力被分配到相對慢速、耗時的深度閱讀過程;這些過程包括邏輯推論、批判性分析和共情等。而所有這些能力都對任何年齡段的學習至關重要。
越來越多的教育界調查報告和心理學、人類學研究證實了這一點。英語文學學者及教師馬克·埃德蒙森(Mark Edmundson)說,許多大學生想盡辦法避免閱讀19、20世紀的經典文學,因為他們已經沒有耐心對付篇幅長、密度大、內容艱深的文本。然而,比起這些學生的「認知急躁」,這一現象之下的深層問題更值得我們擔憂:許多學生的批判性分析水平,似乎已經無力應對高難度文本所蘊含的思想與論證的複雜性。無論是學校的文學或科學閱讀材料,還是遺囑、合同以及公投時那些故意寫得晦澀難懂的問卷,他們或許都難以理解。
多項研究顯示,使用電子螢幕可能已經對高中高年級及大學學生的閱讀理解產生了一系列負面的下游效應。挪威斯塔萬格的心理學家安妮·曼根(Anne Mangen)及同僚進行了一項研究,考察不同媒介對高中學生理解同一份材料有何影響。曼根的團隊讓被試閱讀短篇小說《珍妮,我的愛》(Jenny, Mon Amour)——這是個性感撩人的愛情故事,學生們一般都喜歡這種情節——然後要求他們回答一些相關問題;一半被試學生在Kindle上閱讀,而另一半讀平裝紙質書。結果是,讀印刷品的學生比在屏幕上閱讀的理解得更好,而且在羅列細節以及按時間順序重述情節的任務上,他們表現尤為突出。
聖何塞州立大學的劉艾明(音譯)的一系列研究顯示,閱讀的「新常態」是略讀,其特徵是單詞定位和速覽文本。如今許多人按照「F」或「Z」字形的軌跡閱讀,他們先抽取每一段的第一句話,再據此尋找餘下文本中的關鍵詞。當大腦這樣略讀時,就會削減分配給深度閱讀過程的時間。也就是說,我們無暇領會複雜的含義,無暇理解他人的感受,無暇感受美,更無暇在閱讀中創造自己的新思想。 卡琳·利陶(Karin Littau)和安德魯·佩柏(Andrew Piper)則注意到了閱讀的另一個維度:物質性。利陶、佩柏與曼根強調,對印刷品的觸感給信息增添了重要的冗余——這樣的冗餘賦予了單詞「幾何結構」,也賦予了文本一種空間上的「在性」(thereness)。佩柏指出,人類需要一種對自身所處時間與空間的知識,才能夠回到某些事物,並通過重新審視有所收穫——他稱之為「復現的技術」。復現對年輕或年長的讀者都很重要,因為這牽涉到回到文本某處檢查並自我評估理解程度的能力。接下的問題是,當那些因空間在性的匱乏而難以「回視」的青少年略讀時,他們對文字的理解又如何呢?
美國媒體研究者麗薩·戈恩西(Lisa Guernsey)、美國大學語言學家娜奧米·巴倫(Naomi Baron)以及海法大學認知科學家塔米·卡茲(Tami Katzir)考察了不同資訊媒介對人們(尤其是年輕人群)的影響。卡茲研究發現,螢幕閱讀的負面作用在小學四五年級的學生身上就已有所體現,而且不局限於理解能力,他們共情感的形成也受到影響。
我們的電子文化可能無意間對批判性分析、共情以及其他一些深度閱讀過程帶來了「連帶傷害」——但問題遠非選擇印刷品還是電子螢幕那麼簡單。關鍵在於,我們通過任何媒介的閱讀作為整體發生了怎樣的改變,而這些改變如何影響了我們閱讀的方式,甚至如何重塑了我們閱讀的目的。這更不只是關乎年輕人的問題。批判性分析與共情的逐漸萎縮影響了每個人。我們在資訊的海洋中長時間遨遊的能力都不如從前。這也迫使我們回退到熟悉的未經檢視的資訊倉庫,回退到無需分析也未曾被分析的地帶,結果是——我們在虛假資訊和煽動性言論面前毫無防備。
神經科學有一條金科玉律不會因時間而改變,那就是「要嘛用它,要嘛失去」。這條準則為閱讀的大腦的批判性思考帶來了希望,因為它暗示著選擇尚存。閱讀的大腦的演化故事遠遠沒有講完。在這些閱讀方式的變化根深蒂固之前,我們已經擁有了識別並加以矯正的科學技術手段。只要我們努力探清人類究竟會失去什麼,同時重視電子時代賦予我們的嶄新能力,就會發現憧憬與警誡其實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我們需要培養一種新型的大腦:它擁有「雙重閱讀」能力,無論通過電子媒介還是傳統媒介,它都能夠理解最深邃的思想。這樣的大腦能承擔很多重任:充滿活力的民主社會中的公民能否換位思考、去偽存真;我們的子女和孫輩會否具有欣賞並創造美的能力;還有,我們能否從眼下的資訊狂流中解脫出來,找到維持社會良好運轉所必需的知識和智慧。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神經現實」,編輯:sparklegoose,北方,原文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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