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可怕之處（上）
2024/6/4 凌晨12:21
本文轉載自Eric Hsu臉書
文/卓克（中國科普作家）
長久以來，獅子一直被認為是非洲最可怕的掠食者。但嚴謹地說，這是在不考慮人類的前提下，獅子才是最可怕的。很多人也理解其中的邏輯，畢竟人類從十萬年前起就什麼都吃，系統地、規模化地、批量地把幾個大陸的大型哺乳類動物和大型鳥類全都吃光了。
很多人形容非洲野生動物總說成是「多種多樣的」，但其實應該反著說才是正常邏輯，那就是：非洲是世界上僅存的還有很多大型哺乳類動物和大型鳥類的大陸。
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智人的祖先幾十萬年前起源於非洲。這些祖先的祖先在幾百萬年前和非洲大陸上其他很多動物一起競爭，即便既是捕獵者，也是被捕獵者，隨著人類祖先的智力越來越發達，結成的團體規模越來越大，捕獵能力越來越強，逐漸成為了優勢的捕獵者。而與此同時，非洲大陸的動物們也在這幾十萬年漫長的演化中，跟隨著人類祖先這種超級獵手一起成長、鍛煉，於是對怎麼判斷人的蹤跡、怎麼躲避人類，積累了豐富的經驗。這種經驗甚至已經從很多途徑刻印到了基因中。
而當人類祖先幾萬年前走出了非洲，到了其他大陸，那裡的大型動物就遭了殃。因為它們在如何躲避地球上最致命的獵手方面純屬於小白，於是紛紛在幾百到幾千年間滅絕了。以至於像南美洲，在人類發明金屬工具之前，70公斤以上體重的大型動物已經全部被吃光了，於是南美的文明長期被卡在金屬時代之前。直到歐洲殖民者到來以後，發生了人口更替，文明水準才突然提升。
《細胞》旗下的期刊《現代生物學》，在2023年6月曾經發佈過一篇簡單明瞭的研究，非常有意思。我把研究的連結發在下面了，感興趣的話你也可以點開看看（連結）。這篇文章以諷刺的方式展現了人有多可怕。
研究者在南非克魯格國家公園裡找了一個大水塘。實驗還是在旱季做的，要知道，旱季時的一個水塘，可是非常寶貴的資源，所有動物都會來這裡喝水。由於這個國家公園的基礎設施很完善，在關鍵區域都有自動偵測活動的鏡頭和大喇叭，所以研究者就想看看，這些野生動物到底是對獅子的聲音更恐懼，還是對人類的聲音更恐懼呢？
這個實驗是這樣做的：
一共是4238次獨立實驗，涉及19種來喝水的哺乳類動物，比如犀牛、非洲象、長頸鹿、豹子、鬣狗、斑馬、疣豬等等。有的是白天，有的是晚上。獅子的聲音使用了這個保護區特有的北方獅（Panthera Leo）互相交談時的聲音。北方獅是獅子的一個亞種，也是世界上體型最大的獅子。這個保護區所有的動物都和它們打過交道，知道它們的危險。
獅子交談是什麼聲音呢？我們來聽聽。大約就是這樣的。
各種動物聽到這個聲音都有什麼反應呢？
首先是一隻優雅的成年長頸鹿正踱向水塘，獅子聲音突然出現，嚇得它收住腳，折返身型往反方向以中速逃開了5步。第6步時就停下來了，轉身望向聲音的出處，看看獅子在哪裡。這個反應其實不稀奇。畢竟成年長頸鹿體重1.5噸，5米多高，3只以下的獅子就算通力合作一般也搞不定它，只要別是在低頭喝水時被偷襲，就不用擔心。
第二個鏡頭是夜晚紅外線鏡頭裡的，一隻雌性非洲象正要喝水，突然側面出現了獅子的聲音。它馬上把頭對準了聲音的方向，接著一步步走向大喇叭，並且發出巨大的警告聲。
還有一個鏡頭是白天，六七頭非洲象在喝水，獅子聲音突然出現。沒有一頭象被驚嚇到，離聲音源最近的一頭象朝著掛喇叭桿子走過來，突然用象牙頂了一下桿子。
還有象群的第三個鏡頭，是聽到聲音後，非常生氣，一發力直接把喇叭幹碎了。
然後是犀牛一家剛喝完水，從水塘往岸上走，突然聽到了獅子叫。它們甚至都沒有轉身往反方向跑，只是向前邁的腳步有0.2秒的遲疑，然後繼續沿著剛剛的路線往前走，壓根沒把獅子當回事。畢竟犀牛有3噸的體重，一身盔甲一樣的厚皮，還有鋒利的角，壓根也不怕。
以上這些是對獅子交談聲音的反應。下面再看它們對人類交談聲音的反應。
先是最淡定的犀牛。一隻成年雄性犀牛走過水塘，突然聽到人聲。馬上停住腳步，然後用頭對準音源方向，耳朵撲棱棱地轉動了幾下，仔細聽了聽，轉身拖著沉重的身子就往反方向跑了。接著是一小群犀牛，3隻，聽到人的聲音後確認了一下，遲疑了1秒鐘後，領頭的帶著另外兩隻趕緊跑開了。
接下來是長頸鹿的。你可以清楚地看到，當聽到人聲後，有2秒鐘時間長頸鹿都定住了，然後渾身肌肉抽搐，第3秒時扭頭狂奔。而且不止這一頭狂奔，二三十米外遠的另外兩頭長頸鹿也是狂奔而去，三隻成年長頸鹿往三個方向逃竄。之前長頸鹿聽到獅子聲音雖然也是轉身跑，但那是中速跑，而且只跑開5步就徹底停下來了，這次是全部跑沒影了。
下一個鏡頭是一隻倒楣的獵豹，嘴裡叼著一隻和它體型差不多大的幼年瞪羚，鼻子裡噴著粗氣，看來是剛剛好不容易才獵到的，拖拽到鏡頭附近的時候，打算往樹上掛，接下來幾天溫飽算是有著落了。突然一串南非語的交談出現，它毫不遲疑，鬆開口，午飯都不要了，轉身就跑沒影了。
然後是夜景下一隻猥瑣的鬣狗正在四處搜尋什麼。聽到人聲，也是轉身就跑，一點遲疑都沒有。
再接著是四隻正在喝水的斑馬。聽到人聲交談後，並沒有任何一只是領頭的說「大家快跑」，然後另外三隻才跑，不是的，而是這四隻就像聽到發令槍一樣，齊刷刷地狂奔而去。
下一個鏡頭甚至都出現了特效。一隻扭角林羚（Tragelaphus strepsiceros）正在慢悠悠地走著，它身上落著大約10只牛椋鳥。
很多大型哺乳動物背上經常停著這種鳥，它們專吃皮毛裡的寄生蟲，曾經一度被認為和大型哺乳動物是共生關係，不過最近也有很多研究發現，其實稱之為寄生關係更合適。因為它們雖然吃皮毛裡的寄生蟲，但一旦那些大型動物皮膚出現了傷口，牛椋鳥也會不停地啄食傷口，吮吸血液，吃鮮肉。從長期統計的角度看，牛椋鳥的存在並沒能讓大型動物的皮膚狀況恢復得更好。所以它是寄生，並不是共生。
說多了，咱們說回這只扭角林羚。當它突然聽到英語後，180°轉身而逃的同時，身上十幾隻牛椋鳥也四散而飛，好像嚇得它「羚魂」出竅了一樣。這種特效實在罕見。
此外，還有疣豬逃竄的影片，一群羚羊逃竄的影片。
相比之下，動物們聽到獅子聲音的反應，就像是看到了一輛發生自燃的純電動汽車那樣，「我的天，快躲開點」；而聽到人的聲音，那個反應和遇到了恐怖分子端著槍在公共場合隨機掃射一樣，嚇得大家落荒而逃。
當然，我剛說到的十幾個場面都是從4000多個影片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就是為了把兩種反應的差異凸顯出來。實際更科學的結論是通過統計方法得到的，結論是這樣：
野生動物在聽到人類的聲音時，離開水塘的可能性是聽到獅子聲後離開的2倍，而且95%的野生動物聽到人聲後，逃跑的速度比聽到獅子聲音後逃跑的速度更快，平均下來要快40%。
如果您感興趣，想看看這些動物聽到獅子聲逃跑是什麼樣，想對比一下聽到人說話逃跑是什麼樣。
這個實驗為了嚴謹，也設置了控制組，就是考慮到，讓動物們受到驚嚇的還可能是大喇叭本身，因為有可能只聞其聲、未見其人，只看到一個大喇叭產生疑惑後產生的恐懼，所以要設置一個控制組，使用的是大喇叭播放鳥的交談聲。這種聲音一般來說對任何動物都不是威脅。實際實驗中，也沒有動物對大喇叭中的鳥叫聲產生任何恐懼。以此就可以斷定，動物們的恐懼是來自於獅子或者人的交談聲。
此外，還嘗試了犬吠聲和槍聲，這些都遠不如人聲更讓動物們恐懼。
人的聲音方面也做了各種嘗試，比如英語、南非語，還有當地土著的北索托語（Northern Sotho）和聰加語（Tsonga），其實無所謂什麼語言，只要是人聲，動物們就都一樣嚇得屁滾尿流。
人類的狩獵採集時代已經過去太久了，按說動物對聲音的熟悉或者恐懼，怎麼也會在幾代野生動物繁衍後逐漸消失。為什麼非洲野生動物對人類的恐懼持續這麼久？強度維持這麼高呢？難道是把對人類的恐懼烙刻在了基因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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